我一个人在北京的街头游荡,流连于北海的白塔,景山的老槐,天坛的回音壁和颐和园的长廊。排除了北京庄重的建筑,它的园林还是颇为赏心悦目的,首先以气势取胜,其次也有柔情似水的韵味。我每日仔仔细细地记着日记,将多日以来的一景一物都记录下来。
“叮……”电话铃响了,家里没人,我起身接了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有些陌生,原来是尹政,我的心别别的跳,抑制不住一种莫名的兴奋与惊喜。尹政问我最近玩得好吗?我一个劲地说好,他问我去过香山了没有,我说还没有,因为这不在我的日程内。他说他明天带团去香山,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说还是德国团啊?他说不,这次是泰国团,讲英文。我答应了,让他明晨来找我,他说这样,七点半还让我去找他,我答应后,道了再见挂了电话。我对尹政能打电话来真是欢喜得不得了,其实我每天都在窗口看他家的院子,但是很少能看到他的身影,他们家的院子利用率不高,只有他的母亲,有时会出来浇浇花,晒晒衣服。
尹政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呢?那天他的呼机不是没电了吗?他又没问过我……对了,尹端木,一定是他告诉他的,一想到这里,我禁不住笑了,尹政打听我的电话号码,又约我出去……
北京的夏天夜凉如水,我裹着毛巾觉得丝丝凉风吹拂,白纱窗帘子拂着我的脚踝。我竟然梦到香山的枫叶一夜之间红遍山坡,我踩着遍地落叶在林间飞跑,阿磊就在身后追我,欢乐的笑靥隐在枝权间……突然,我被树根一绊,跌了下去,阿磊飞快地跑上来,扶起我,问我怎么样了,我抬头迎着阳光的笑容刹那凝结——怎么是你?原来拉着我的臂膀的人是尹政……我一下惊醒,一看钟才四点半,我再也睡不着,便早早起来了。
由于睡眠不足,我一整天都没精打采的,太阳又特别好,登山简直成了一种煎熬。满山的枫树槭树都没红,乏味得很。一队泰国人可能热惯了,对这样的天气也不以为意,兴高采烈地谈笑着。好不容易盼到下山,泰国人又说要去大采购,尹政看了一下表,答应给他们半小时,我说我不去了,宁愿在空调车上休息一下。
尹政坐在我前面的车座上抽烟,我刚闭上眼,突然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睁开眼,“嗯”了一声没动地方,尹政一侧身坐到我旁边的位子上。
——你母亲姓安吧?
——这个,你怎么会知道?!我大吃一惊地瞪着眼看他。
——其实,我认识安茜。
——你认识我表姐?怪不得,表姐姓安,舅舅自然姓安,我母亲的姓氏是他推侧出来的。
——我和你表姐是大学同学,一起念德文。
——噢,你原来也是北二外的。
——她现在怎么样了?听说去年结婚了。
——是呀,她嫁了个德国人,看来现在该拿到那里的绿卡了吧。
——德国人?不错呵……尹政似乎笑了一下,又掏了根烟。
我望着他烟雾茵蕴的脸,对他说你就不能少抽点啊,他走下车,倚着车门继续抽着。
晚饭后,我本来打算今天早点睡觉,补补昨天的睡眠不足,可是尹政打电话来,约我出去走走。我赶紧将套头衫脱了,换上刚在西单买的紫色吊带裙(这可是我第一次穿这种颜色),抹上紫色的口红,伸头一看尹政已在楼下等着了。
我下楼,尹政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今天很成熟,不再象个小孩子了。
我一甩披肩长发——哼!我原来很象小孩子吗?
我们漫无目标地在建国门外走着,尹政突然看见一间酒吧,便要拉我进去。我说自己不会喝酒,不如找个咖啡屋坐会儿吧。
灯光柔和,墙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像架,有艾尔维斯。普莱斯列的,有强。列侬的,甚至还有朋克和比。吉斯,看来屋主定然是个摇滚迷。墙角的巨大音箱里震捍出U2的《Zoorpa》……我轻轻地皱了皱眉,北京没有CafeShop,只有CafeBar.——我心情不好时就喜欢RockandRoll,还有蹦迪,你呢?
——一个人独处,我可不会在那种情况往人多的地方钻。我抬眼看了看四周,还是对这里不太满意。
尹政要了咖啡,我要了柠檬汁,怕晚上睡不着。Manderling上来,尹政加了一包糖,但没有加奶——以前安茜就喜欢这样喝咖啡,他说。
我隐隐觉得他和表姐有着超乎同学的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果然,尹政告诉我在多年前发生于他们之间的故事。
——其实,我和安茜打小就认识,我爸和你舅舅是老同事了,一块在航天部干了快三十年了。以前大家不熟,但在高一时安茜就搬到了我家对面,也转学和我同班,我们天天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回家,渐渐觉得挺合得来。高中毕业,我们一起考进了北二外。本来,我们打算毕业后大家一齐到德国去再念点书。
尹政伸手要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原来这种CafeBar 既出售饮料,又出售酒类。
——你和表姐在大学一定是一对吧?我插了一句。
——安茜和我,恐怕是全校皆知的一对了,别人都喜欢说我们青梅竹马,当时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我们分开了,父母是世交,学历也相当,理想又一致,更难得我们彼此相悦。可是,大学毕业后,我父亲一定要我继承他的事业,到部里去工作,可我一点儿也不想从政,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结果,安茜和我一起偷偷地办出国手续,但这事还是被父亲知道了,他压下了我的材料,安茜走的时候,我在机场向她保证一定尽快想办法和她会合,没想到一拖,竟拖了近五年……
尹政的情绪激动,一个劲喝酒,我正担心他这样喝会不会醉,他突然一把抓起我的手——安茜……
——不,我不是安茜,我是楚天涯!我尖锐地叫起来,弄得四座的人都朝我们这里望来。尹政依然没有放手,——楚天涯……楚天涯……你长得真有点像安茜……尤其今天,安茜……安茜最喜欢紫色了……
我没等他说完,便甩脱了他的手,冲进了洗手间。我拧开水龙头将唇上的口红洗得干干净净,将披散下来的头发束起,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楚天涯啊楚天涯,你还是不是你自己,你不过是一个替代品,一个类似于表姐的替代品,无怪乎他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根本就不是什么尹端木告诉他的,那根本就是表姐的电话号码;他看我的窗口,其实是表姐的窗口,他忧郁的眼神,抽烟的习惯,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和我相似的人,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退到墙角,懊恼地抓着头发,可我自己呢?我自己不也是因为一张惊人相似的面孔才迷恋上他,不是也因为另一个人才在这里和他在一起,才穿上了从未穿过的紫色——可恨的紫色!我有什么权利怨恨懊恼,凭什么?我和他没有一点区别,我们是彼此的替代品,在另一个本该更真实的人遥不可及的前提下,我们幻化为赝品以解心中之苦,如此而已,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我走出洗手间,来到尹政身旁,他已经醉了,趴在桌上睡着了。我轻轻地唤他,温柔如情人一般。他醒过来紧紧地抱着我,叫我别离开他别走别走,我说好的我不走我不离开你,其实我当时根本不懂得如何去应付一个成年男人的酒醉情伤。
我扶着尹政走出CafeBar 叫了辆出租回家,我想在迈出CafeBar 的大门之前所有的顾客包括Waiter在内肯定都相信我是尹政的女朋友了。
四
星期六,我打电话给黄安忆,告诉他我星期一回家,星期二早上到。刚挂电话,铃又响了,是尹政,他说为那天的事向我道歉,我说没事,其实那天他并没有伤害我,可他坚持要当面向我致歉。
我换回我的白汗衫、蓝牛仔最本色的一身,高高地扎起马尾,来到楼下等他。
尹政问我北京都玩遍了吗还想去哪里,我说想去海淀路。
——海淀路很长呢,想去海淀路哪儿?
我说不,我只想在那里随便走走。
我们乘车到人民大学,从海淀路的最南面向北走。这条路很奇怪,笔直走到中关村后,突然有一个向北的大拐弯,也就是说,这是一条由相互垂直的两条路组成的一条路。
我们整整走了一下午,才将这条路走到尽头,尹政问我有什么感觉,他觉得我一定会很失望。这并不是北京繁华的商业街,只是一条以卖电脑光盘等制品闻名的街道。
我告诉尹政我的初恋故事,关于阿磊的我一厢情愿的还没开始的情感。我告诉他阿磊就是在这里出了车祸。这是我今天来这里的原因。
——没想到你这个小孩子也有伤心事。尹政用手臂拢了拢我肩膀。
我乖顺地把头靠在他肩上——我已经不是什么小孩子了。
——不,你是个孩子。尹政把双手放在我肩上直视着我,你这一身白T 恤、蓝牛仔在我眼里便是最简单、最纯洁的小孩子。
我蓦地很感动,我不知道这种北京人每天都穿的装束为什么会让尹政觉得我简单而纯洁。无论如何,我想我是不配这类词眼了。
尹政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星期一。他说还有一天,明天去哪里?
——卢沟桥。我脱口而出。阿磊原先想去的地方,可惜他也没去成。
——那——明天我陪你去。
星期天,我一早起来,可一直到下午三点也没有尹政电话,我想他可能突然有事不能去了。到了四点半,才听到尹政在楼下叫我,我在窗口探出头去,看见他坐在一辆摩托车上。
——这么晚了,还去哪儿呀?!
——“卢沟晓月”嘛,当然要晚上去看,快下来吧!
我背起包,下楼上了他的摩托。尹政戴上了防护头盔,让我抱紧他,我怯怯地揽着他,但车一开,速度快极了,心都悬着,手不自觉就紧紧箍着他的腰。
车开到长安街,这可能是北京最宽阔的街道了吧。复兴门的百盛,尹政下车去麦当劳买了汉堡和饮料。
一小时后,我们到了宛平城,这是一个小城,城里的街道是笔直笔直的,城楼依然是旧式模样,和三七年一般,虽然城里有住户,但街道安静极了,想不出六十几年来是如何保存这一份静谧的。走过同样一个城楼,我们便出城了。
城外,便看见乾隆的亲笔提字“卢沟晓月”碑。
尹政告诉我他有好几年没来了,大学的时候曾经和安茜一起来过,那时的石狮子还在修葺,你看这个的新的,抗战时被炸了现在重修好了。
碑的旁边有一口井,恐怕早已没有水了,上面盖了块大石头,使井给人的感觉像个石桌子。尹政把汉堡和饮料拿出来,我们背靠背坐在井盖上,这可能是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井上吃饭。
彩霞满天,夕阳一点点沉到地平线以下,永定河的水早就干透了,黄沙辅就的河床无边无际,感觉象戈壁一样。两只骆驼在远处缩成两个小点,当太阳收尽它的最后一丝余辉,它们也跪下去,开始夜晚的休眠。
月亮在对面的天际悄悄地升起来,弯弯的,是个上弦月。
我用肘撞了撞尹政,问他记不记得我看见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想了半天,说我当时一定被他迷住了,呆呆的,什么话也没说。
我推了他一把——别胡说了,再想想,我当时只说了两个字。
他举起双手——算了,我投降,你说吧。
——“阿磊”我当时说的是“阿磊”两个字。
——“阿磊”,你是说你第一次见到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是“阿磊”?
我点点头。
——我不明白。
——你应该明白的。
尹政转过头来看我,我一脸严肃。
——我第一次看见你,我以前并不认识你,我叫你阿磊,是因为我把你误认为是阿磊。
——你是说……
——我是说你长得跟阿磊很像,简直象极了,你不信吗?我抓过背包——我拿像片给你看。
这是我们广播台的一张合影。阿磊站在我身后,竖起两个拇指在我脑后当角,脸上甜甜地笑着,除了发型,眉目间跟尹政简直一模一样。
——天哪!真有这种事?尹政在路灯下仔细研究后,把照片还给我。
我把照片小心地收起来,走到桥栏边。尹政走到我身边,一转身,跳上桥栏坐着。
——其实我早就告诉你那天晚上你并没有伤害我,我们其实都一样,谁也不欠谁的。
——可是那天我喝醉了。
——你恐怕只有喝醉了才会向我坦露心事。
——是的,这一点你比我强。
尹政掏出烟,又开始抽起来,我也转身坐上桥栏,伸出手向他讨烟。
尹政转头盯着我,我一把夺过烟盒子,拿了一支,象他一样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他给我点了烟,我刚抽了一口就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什么也没说。
两个人,在北京夏夜星斗满天的旷野,在曾经弥漫过战火硝烟而今空旷寂寞的卢沟桥上,在彼此相悦而又各怀心事的情境下,就这样,静静地抽烟。
北京站,下午四点半,尹端木拿着我的行李送我上火车,他说尹政四点半才下班,不一定赶得及送我,要他和我说再见。我看看火车票,17:05分,挺危险。
四点五十分,尹端木帮我把行李搬上车,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让我小心。我点头,在窗口的座位上坐下,转头便看见了在窗外东张西望的尹政,我从包里掏出相机,拉着尹端木就跑下火车。
我把相机往尹政手里一塞,让我给和尹端木拍张照,照完了,我把相机交给尹端木——给我俩也照一张吧。我站到尹政身边。
——不用了,尹政赶紧摆手,车快开了,你赶紧上去吧。
——没事儿,还来得及。尹端木也说,就照一张吧。
——真的不用了,尹政拍拍我的手臂,我来看看你,祝你一路顺风。他拿过相机,塞到我手里,把我推上了火车。
我到靠窗的位子边坐下,火车发出了沉闷的汽笛声,窗外的尹端木连连向我挥手,我举起相机,隔着两重车窗玻璃,拍下他们俩的合影。
火车缓缓地启动了,我坐在椅上,眼泪竟不可遏制地涌上来。我奇怪在我离开故乡远赴异地时我并没有落泪,怎么反倒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一辆开往家乡的火车上我竟眷恋得要落下泪来。车窗外的白杨树一棵棵向后倒去,火车是国内最快的那种,每小时一百六十公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机会来到这个城市,也许是一年两年,也是十年二十年。
五
新客站。黄安忆来接我,他拎着我重重的行李箱走进地铁。当地铁开到人民广场时一大堆人涌了进来,我突然说我们分手吧。
黄安忆转过头来问我什么。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说没什么。
开学了,璎子告诉我,他和他的男友分手了。我刚在想这世间的感情都轻易得太过随便,不知该怎么劝她,我的Call机响了,我正好借口回电走开了。
是尹端木,他说明天到我的学校来玩,我答应了。
天气很热,我拉着璎子和尹端木走在校园新建成的喷泉边。我们学校位于市中心,面积很小,这可是拆了一幢房子才建成的。
我问尹端木尹政的近况,他告诉我他现在已经离开旅行社进了航天部了。我黯然,他还是屈服于他父亲了。
——对了,他现在有女朋友了。
——是吗?
——是原来旅行社的同事,据说这个女孩子喜欢他很久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才在一起。
璎子听到我们谈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便凑了过来——男朋友!楚天涯的男友对她不要太好哟!
尹端木回头问我是真的吗?
我推他一下——走吧!
晚上,我一个人送他去车站,问他觉得璎子怎么样,他眼睛望着远处淮海路的霓红灯说什么叫怎么样,我说她刚失恋,我觉得你们可以……
他转向我说楚天涯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说知道什么?
他说你应该知道我真正喜欢的人是谁。
我当时就慌了,忙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一直都是朋友,就象……就象和尹政一样。说完,我没等车来,就匆匆回了寝室。
寝室里,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去北京拍的照片,璎子拿起一张问我上面是什么呀,模模糊糊的。
——拿来我看。我接过来,原来是我在火车上拍的那张。
像片上,尹端木笑着挥手,尹政只有一个侧面,眉眼也看不清楚。只有我知道,这是一张多么出色,英俊,独一无二的脸庞。